2008-09-23

熊兒

熊兒不知道病了多久。

她的時間不是以刻度–早在抱病之時–-而是以症狀紀年。心臟和腎臟一直都不好,吃了好幾年的處方飼料;前者的雜音好大,後者則是在每次想要替她手術時,除了年紀之外的一大難關。發作起來全身僵直、耗盡全身力氣的癲癇,好在近幾年少了,難免會想,這可能不是好轉的跡象,而是她僅存的體力,無法再支付那麼大陣仗的耗費。狀況時好時壞的後腳,讓人以為她是要再不能走了,三次;現在關節都硬了,坐下和趴下只能用摔的,看著很痛。熊兒在外人面前,總是被誤認為是貓,可能因為他們都沒什麼寵物經驗,而熊兒總是被抱著,很少自己走動;她現在更像貓了,像貓一樣的症候:每天需要有人幫忙擠尿。而好發於短吻犬的角膜損傷,在那麼多年以後,提醒我們熊兒也是一隻短吻犬噢,先是一隻、然後另一隻眼,因為年紀、健康狀況等種種因素,一直只能以眼藥水作消極地治療,戴著頭套的熊兒,佝僂著背,縮在客廳的一角,看起來就像皮克斯片頭的 i 。

那時候,雖然燈罩阻風,腳步跌跌撞撞,熊兒都還是會在深夜無人時,在家的樓下走走繞繞,透透風。偶爾,會遇到年齡相近的十三歲機械犬阿毛,會叫他機械犬,是因為年紀也大的他,走路很慢且腳打得直,腳爪與地面接觸,總是發出嚓嚓﹍嚓嚓的聲響。後來,熊的眼睛遲遲未好,家裏的人不建議再帶她出去,很怕接觸到室外的空氣,引發感染或併發症。
除了看病之外,熊再也不出門了,她的病們像是日常緩慢養成的生活習慣,無所變化,以並存的形式待著賴著。曾經覺得拖太久了真的不好,冒險地帶至醫院請醫生將眼睛縫起來,以助角膜儘快癒合,可是術前的驗血,卻顯示熊的腎臟指數過高,不能手術之外,還多了治療腎臟的中藥粉,與之前治療眼睛的藥粉一起以蜂蜜調和服用;熊兒每天的行程規律且充實:擠尿、吃飯、吃藥、點藥水、點藥水、點藥水、擠尿、吃飯、吃藥、點藥水、擠尿。中間的頓號,其實可以代換成睡覺;她不太走了,不太有別的活動。

或許是為了突破僵局,熊的右眼有突破性的發展,水晶體掉了出來,原來這個東西是可以掉出來的。醫生覺得即使冒險也要將眼皮縫起來,手術前我很害怕,不知道要怎麼跟熊熊說,如果她睡一覺起來,發現再怎麼奮力也無法將眼睛張開,一定覺得十分害怕;又或者,如果她執意張眼,弄傷了自己怎麼辦。我一遍一遍地跟她說,在熊耳邊、在我心裡,不管是經由哪一個管道,只要她能聽懂就好。

熊兒順利地在術後醒來,雙眼都縫了起來,但縫得不密,仍能見光和點眼藥,當天晚上我到醫院看她,本來在睡覺的熊兒,發現我來之後,抬頭茫茫地找著,哀哀地叫,看到點滴針頭在她細細的前腳裡扎著,覺得好痛,也好怕它鬆脫傷了熊,幾乎是逃出醫院的我,回家也只能跟家裏的人說,就讓熊獨自住院,盡量別去看她,免得影響她的心情。到底是都不去看她,較不會讓她覺得被遺棄,還是去看她之後,再讓她獨自留下;哪一個較不會產生棄養感,我真的不知道,也不敢去想。

我以為我不會再更被嚇壞了。住院十多天,剛回家的那一陣子,才發現我還可以這麼難過。需要人陪伴的熊兒,行動不便的熊兒,很可能會弄傷自己的熊兒,根據醫生的建議,是應該放在籠子裡比較好。熊雖然看不見,可是籠子底部的細鐵條所帶來的不適感,很清楚地告訴她,她是被關在十多年來只有被懲罰才會進去的鐵籠內。她很生氣,憤怒地呦呦叫,叫到喘不過氣,叫到舌頭都成了醬紫色。我不懂她,只能抱著她坐在媽媽的床邊,希望能夠安撫一會。頭幾天,我跟媽媽夜不成眠。

後來看了一本老犬照護的書,買了推薦老犬使用的圍片,圍片沒有底,熊兒還是可以接觸到家裏的地面,雖然仍牽制活動的範圍,卻不會覺得被關住。我常常跨進圍片,和熊兒一起待著,那是熊熊自己的空間,偶爾與我分享,而不是被圈離、被隔絕的世界,我希望能讓熊有這樣的認知。

現在,她的眼睛已經縫起來好久,久到她自己都拆去幾道縫線,眼睛成半開狀態,可是角膜仍未完全癒合,我不知道如果這樣下去,還有沒有下一步可走。在家中的每天仍是跨進圍片揉揉她的腳,等她醒轉以後,點藥水、調藥給她吃。如果不用顧慮到她的辛苦,而還能一直這樣照顧她,好像也不錯。

我現在很怕看到別人的狗,蹦蹦跳跳地、開開心心地,必須承認,我是有點嫉妒。媽媽那天跟我說,當她看到同事的狗,七歲了還跳上跳下,心裡總是難過、覺得酸酸的。我是這樣回她的:沒關係啦,熊兒也曾經度過跳上跳下的七年啊。

真的,即使現在,我看著餐椅、沙發、床墊,都快要不相信這些曾經是熊熊一躍可及的距離。

2008-09-14

標準字體練習範本

寫字的基本法則是:
由上而下
從左到右

滿容易記住的順序,但是要切實做到好像很難。
對於我。

在小學的六年, 仍處在不停地學習新字階段, 除了國語習作、國語作業簿、作文本等必備簿本, 還有標準字體練習本。 標準字體練習本是這樣子組成的: 每一課的生字與新詞都會各據一行, 提供一次虛線摹寫與以下空白, 生字是描虛線一次之後習字九次, 詞語是描虛線一次之後習詞四遍; 最喜歡的就是四字成語了, 寫它兩趟半就可以正式告別, 硬生生切掉一半彷彿賺得兩格空白。

記得我總是虛應故事地, 練習算數式地把那些空格填滿。 在鞦韆鞦韆鞦韆鞦韆鞦韆的過程中,
那些格子像跳房子一樣, 就變成,
1 2 3 4 5 6 7 8 9 10
換行
再來。

當然也不理會那些虛線, 以及虛線旁邊的小小數字, 就跟練琴的時候一樣, 琴譜上也總會有這些小小數字, 不管數字們是在虛線或音符旁邊, 稱呼為筆順或者是指法; 在我的認知裡, 都只是干擾或雜音, 的確會產生困擾, 但可輕易忽略。

筆順很重要嗎? 難道不是把字寫對比較重要。 別人在看我寫字的時候, 總會覺得哪裡不對, 卡卡的, 腦裡的血液就像開車故意不走正路一般, 硬是要溢流到無路可通的地方, 自行殺出血路。

不知怎麼, 筆順不對的這件事情, 在還有老師和家長盯著功課的時期, 安然偷渡, 卻是在現在, 無人可管的人前寫字時候, 一而再、 再而三地披露。

原來不是看起來像就可以, 我歪歪斜斜的字跡線條, 就如同搖搖欲墜地支架, 隨時可能瓦解。

我越來越害怕在人前寫字, 無法避免的場合總是畏畏怯怯、遮遮掩掩, 在一次與一次呼吸的間隙, 在橫豎點劃的空白連結, 隨時都可能被戳穿、崩垮。

筆順以及其延伸出來的看起來像, 幾幾乎要成為我個人精闢的短註與隱喻, 早知如此, 我一定乖乖遵循簿本與琴譜上的小小數字, 至少, 在社團活動課時也該要選擇標準字體社啊。

嗯,又是後見之明。